
当第一颗苹果从果堆上滚落,在地上摔出沉闷的“噗”一声,汁水四溅时,我爸的眼神就彻底黯了下去。
那是一种希望被彻底碾碎的声音。
紧接着,是第二颗,第三颗……空气中,那股曾经代表着丰收与喜悦的甜香,正无可挽回地发酵、腐败,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酸腐气。
三十万斤,堆积如山的红富士,我们一家人一整年的心血,正在我眼前,变成一滩巨大而绝望的垃圾。
而村口,那些我曾经无比鄙夷的直播支架,正迎着夕阳,像一个个胜利的图腾。
01
车轮卷起最后一道尘土,我特意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停了车。
这辆二手的宝马三系,花了我整整两年的积蓄,但在提车的那一刻,我觉得一切都值了。
尤其是在今天,荣归故里的今天。
我摇下车窗,慢悠悠地点上一根中华,看着村里那些聚在树下闲聊的叔伯婶子们,用一种惊奇、羡慕又带着点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我的车,打量着我。
这种感觉,就像在上海签下百万合同时一样,不,比那更让人舒坦。
我叫李浩,是这个红枫村二十年来唯一一个考上985重点大学的大学生。
在村里人眼里,我就是“文化人”和“城里人”的代名词。
我推门下车,故意让车门发出沉重而悦耳的“砰”一声,清了清嗓子:“哟,张大爷,王大婶,聊着呢?”一群人立刻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的赞叹声不绝于耳。
“小浩回来啦?哎哟,这车得不少钱吧?”“出息了,真是出息了,给咱村长脸!”“还是读书好啊,看看人家李浩!”我微笑着,享受着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,嘴里谦虚着:“哪里哪里,混口饭吃而已。”心里却早已飘飘然。
就在这时,一阵格格不入的嘈杂声传来。
“家人们!家人们!感谢榜一大哥送的火箭!没点关注的点点关注!三二一,上链接!”我循声望去,只见不远处,我的发小王磊,正举着一个自拍杆,对着手机屏幕挤眉弄眼,声嘶力竭地喊着。
他身后,是他家的那片果园,红彤彤的苹果挂满枝头,煞是好看。
可他倒好,正经事不干,对着个手机屏幕搔首弄姿,活像个跳梁小丑。
我不屑地撇了撇嘴。
王磊也看见了我,他愣了一下,随即关掉了直播,有些尴尬地走了过来:“浩子,你回来了?”“嗯,刚到。”我上下打量着他,一身的T恤大裤衩,脚上还沾着泥,和我这身笔挺的西裤衬衫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“你这……忙着呢?”我指了指他的手机。
“嗨,瞎鼓捣呗,直播卖卖货。”王磊挠了挠头。
“直播?”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“就你这样,对着手机喊两嗓子,能卖出去东西?王磊,不是我说你,你好歹也是个高中生,怎么净干这些不务正业的事?有这功夫,去城里找个正经班上,不比这强?”我的声音不大,但足够周围的人听得一清二楚。
刚才还对我满脸羡慕的乡亲们,此刻表情都有些微妙。
王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嘴唇动了动,最后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句:“时代不一样了。”“时代?什么时代?”我冷笑一声,“踏踏实实种地,凭本事吃饭的时代过去了?靠投机取巧,在网上当小丑博眼球的时代来了?我们村可是远近闻名的苹果之乡,靠的是一辈辈人流血流汗种出来的口碑,可不是靠你们这些人在网上卖丑!”我说得义正言辞,感觉自己像个拯救村庄于水火的英雄。
王磊没再说话,只是默默地收起了他的自拍杆,转身回了他家的果园。
看着他的背影,我心里一阵快意。
这就是格局的差距。
我,李浩,靠的是知识和眼界,在上海那样的大都市站稳了脚跟。
而他王磊,只能守着这一亩三分地,用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方式讨生活。
我妈闻讯赶来,看到我的车,眼眶都红了,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“我儿子有出息了”。
晚饭时,我爸喝了点酒,满脸红光地跟我说:“浩啊,今年咱家苹果大丰收,你王叔李伯他们都羡慕得不行。多亏了你,给咱家联系了个上海来的大老板,三十万斤,人家全包了!”我得意地一扬眉:“爸,那必须的。我同学的亲戚,专门做高端水果供应链的,叫陈总。人家说了,咱家的苹果品质好,价格都不是问题。签了合同的,定金都打了十万。等尾款一到,咱家就是村里第一个纯靠种地拿到近百万收入的!”我爸激动得直拍大腿:“好!好啊!这才是正道!不像村里有些人,不好好种地,天天拿着个手机瞎晃悠,能有啥出息!”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,夹了一口菜,目光瞥向窗外。
村里不少人家都亮着奇怪的灯光,白色的、环形的,那是直播用的补光灯。
我心中冷笑,一群跳梁小丑,等着吧,等我家的尾款一到,你们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实力。
02
第二天,按照村里的习俗,我家在院子里摆了三桌酒席,宴请亲戚和邻里,算是为我接风洗尘。
我特意换上了从上海带回来的名牌休闲装,手腕上的天梭表在阳光下熠కి地生辉。
酒过三巡,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了我身上。
“小浩现在可了不得,在上海那种地方都是人上人了。”“那是,文化人,脑子就是活络,哪像我们,一辈子跟黄土打交道。”我一边谦虚地应酬着,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席间的王磊。
他今天也被我爸妈请来了,就坐在角落里,闷头吃菜,很少说话。
我爸显然是喝高兴了,端着酒杯站起来,大着舌头说:“各位,今天请大家来,一是给我家浩子接风,二也是想跟大家伙儿说个事。咱村的苹果,不能再像以前那样,等小贩子上门来收了。得走出去!得跟大城市接轨!我家浩子,这次就给咱家联系了个上海的大老板,三十万斤苹果,一口价,全包!这,才叫干大事!”说完,他挑衅似的看了一眼王磊的方向。
席间顿时一片哗然,羡慕和嫉妒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我们家。
“三十万斤全包了?我的天,那得多少钱啊?”“还是人家李浩有本事,这人脉,咱比不了。”我享受着这一切,感觉自己就是这个村子的中心。
我清了清嗓子,站起身,故作深沉地说:“各位叔伯,我爸说得对。我们红枫村的苹果,品质全国闻名,但为什么一直卖不上高价?就是因为思路太落后了!我们要做的是产业升级,是品牌化运营,是打通高端销售渠道。而不是像某些人一样,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在网上搞些噱头,卖几箱苹果就沾沾自喜。那种小打小闹,不仅赚不到大钱,还拉低了我们红枫村苹果的整体档次!”我的话音刚落,所有人都看向了王磊。
王磊“啪”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,站了起来,脸色铁青。
“李浩,你什么意思?指桑骂槐说谁呢?”“谁心里有鬼就说谁。”我毫不示弱地回敬道,“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?你们天天在直播间里‘家人们’、‘宝宝们’地喊,为了几块钱的打赏唱歌跳舞,把我们农民的脸都丢尽了!
这叫卖货吗?
这叫网络乞丐!”
“你!”王磊气得浑身发抖,“你懂个屁!我们这是直面消费者,省去中间商赚差价,让利给果农和顾客!我们凭自己的本事赚钱,不偷不抢,怎么就丢脸了?你以为你认识个上海老板就了不起了?你那个陈总,我怎么听着那么耳熟?是不是叫陈金发,戴个大金链子,油头粉面的?”我心里咯噔一下,王磊描述的,和我联系的那个陈总一模一样。
“你认识?”“我可不认识。”王磊冷笑一声,“但道上听过这号人,就是个皮包公司的骗子,专门在各个产地骗定金,货拉走就玩消失,坑了不少人了。浩子,你好歹是读过大学的,别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。”“你放屁!”我勃然大怒,“你就是嫉妒!嫉妒我找到了大销路,嫉妒我们家要发大财了!王磊,我告诉你,你这种人的眼界,也就只能看到直播间里那几百个观众了。我的世界,你根本不懂!”“好,好,我不懂。”王磊气极反笑,指着我,“李浩,你给我记住了,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。到时候别哭着来找我!”说完,他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一场好好的接风宴,不欢而散。
我爸气得直哆嗦,指着王磊的背影骂:“没见识的东西!看不得别人好!”我心里也憋着一股火。
王磊的话像一根刺,扎在我心上。
但我很快就把它拔了出来。
嫉妒,纯粹是嫉妒。
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人,懂什么商业运作?
他只是看我抢了风头,心里不平衡罢了。
我拿出手机,翻出和陈总的合同,上面白纸黑字,盖着鲜红的公章。
十万块的定金也实实在在地躺在我爸的银行卡里。
骗子?
怎么可能!
我李浩,985毕业的高材生,怎么可能被骗?
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。
03
接下来的几天,我们全家都投入到了紧张而又兴奋的苹果采摘工作中。
今年的收成确实好,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,又大又红,像一盏盏小灯笼。
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,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果香,那是丰收的味道。
我爸请了村里十几个人帮忙,每天天不亮就下地,忙到天黑才回家。
虽然辛苦,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。
三十万斤,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,也代表着一笔巨大的财富。
我虽然不用下地干活,但也成了家里的“总指挥”。
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待在院子里的凉棚下,吹着风扇,喝着茶,时不时地接听陈总的电话。
“喂,陈总啊!对对对,采摘进度很快,预计再有三四天就能全部完成。质量您放心,绝对是特级果!”“哈哈,那就好,小李啊,你办事我放心。车队我已经联系好了,等你们这边一结束,我的人马上就到。让叔叔阿姨们辛苦一下,一定要把品控做好,我们走的是高端市场,不能有半点马虎。”电话那头,陈总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热情、那么让人信赖。
挂了电话,我看着满院子忙碌的身影,一种运筹帷幄的满足感油然而生。
这才叫事业,这才叫格局。
相比之下,村里那些直播卖货的人,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。
我偶尔也会走到村里转转,看到的情景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。
东家的媳妇在直播做饭,说是要展示农家特色菜;西家的二愣子在直播抓鸡,美其名曰“体验田园生活”;而王磊,更是把直播玩出了花样。
他不仅卖自家的苹果,还帮村里其他没销路的人卖。
今天卖李大婶的土鸡蛋,明天卖张大爷的蜂蜜,后天又搞起了“苹果园沉浸式体验”,让粉丝在线“云采摘”。
他的直播间里总是热热闹闹的,几百上千人在线,礼物和弹幕不断刷屏。
有一次我路过,正好听到他在喊:“感谢‘爱吃苹果的兔兔’送的小心心!
这位宝宝下单了五箱,我给你挑最大最红的寄过去!”
我嗤之以鼻。
一箱能赚几个钱?
就算你一天卖一百箱,又能怎样?
我这可是一笔三十万斤的大单,抵得上你辛辛苦苦卖一年。
王磊也看到了我,他只是冲我笑了笑,那笑容里,我读出了一丝怜悯。
这让我非常不爽。
你一个靠在网上耍宝卖货的人,有什么资格怜悯我?
几天后,三十万斤苹果全部采摘完毕。
我们家的院子、仓库,甚至连门口的空地上,都堆满了装着苹果的巨大果筐。
红彤彤的苹果堆积成山,场面蔚为壮观。
我爸激动地搓着手,盘算着:“按合同价,一斤三块,这就是九十万,扣掉定金,还有八十万!浩啊,咱家这下可真要发了!”我妈也笑得合不拢嘴,开始计划着要给我重新装修房子,准备娶媳妇。
我给陈总打了个电话,告诉他这边已经准备就绪,随时可以装车。
陈总在电话里哈哈大笑:“小李,效率很高嘛!行,我这边马上安排,不过最近高速有点堵,车队可能要晚一两天到,你跟叔叔阿姨说一声,让他们别着急,好饭不怕晚嘛!”“没问题,陈总,我们等您消息。”我爽快地答应了。
晚一两天而已,完全不是问题。
我站在苹果山前,拍了一张照片,发了个朋友圈,配文是:“一年的耕耘,终于等来收获的季节。感谢陈总的信任,三十万斤,只是一个开始!”下面很快就有了很多在上海的同事同学点赞评论。
这种被瞩目的感觉,让我彻底忘记了王磊之前那些不祥的警告。
04
第一天过去了,陈总说的车队没有来。
我打电话过去,陈总解释说,车队在路上遇到了一起追尾事故,耽误了行程,让我再等等。
我信了。
毕竟这种意外情况谁也说不准。
我安抚了有些焦虑的父母,让他们放宽心。
第二天,车队还是没有来。
我又打了个电话,这次陈总的语气有些抱歉,他说因为那起事故,司机的情绪不太稳定,他正在做安抚工作,顺便重新协调车辆,保证明天一定到。
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,我找不到反驳的理由,只能继续等。
然而,我的心里开始有了一丝不安。
院子里堆积如山的苹果,在阳光的暴晒下,已经开始散发出一种过于甜腻的味道。
有些在底层的苹果,因为挤压,已经渗出了淡淡的汁液。
我爸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,他一天要去翻看几十次那些果筐,嘴里不停地念叨:“这可等不了太久啊,再放两天,就得坏了。”我嘴上说着“爸,你放心,陈总那么大老板,还能骗我们不成”,但心里却越来越没底。
我开始频繁地给陈总打电话,但很多时候,电话都打不通,显示对方正在通话中。
好不容易打通一次,他的语气也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。
“小李啊,你怎么回事?我比你还急!几十万的货款我都准备好了,你以为我不想早点把货拉走吗?现在是客观因素不允许,你能不能成熟一点,别像个催命鬼一样!”被他一通抢白,我反而觉得是自己太多疑了。
是啊,人家几十万都准备好了,怎么会不着急呢?
是我太沉不住气了。
第三天,依旧没有任何动静。
空气中的那股甜腻味道,开始夹杂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酸味。
我妈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,我爸则蹲在苹果山前,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。
村里的闲言闲语也开始多了起来。
“听说了吗?李浩家那三十万斤苹果,还没拉走呢!”“都三天了吧?再好的苹果也得放坏了。”“我就说那个什么上海大老板不靠谱,哪有这么办事的。”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。
我烦躁地在屋里踱步,手机屏幕被我点亮又熄灭,那个熟悉的号码,我却有些不敢再拨过去。
傍晚的时候,王磊从我家门口路过。
他停下脚步,看了一眼院子里那壮观又令人心悸的苹果山,然后把目光投向我。
他的眼神很复杂,没有嘲笑,也没有幸灾乐祸,只有一种深深的担忧和……果然如此的了然。
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摇了摇头,然后骑着他的电动车走了。
他的那个眼神,比任何恶毒的咒骂都让我难受。
它像是在说:看吧,我早就告诉过你了,你就是不信。
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。
我不能输,尤其不能输给王磊!
我再次拨通了陈总的电话,这一次,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。
“喂?”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,像是在KTV或者酒吧。
“陈总!我的货到底什么时候来拉?!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
“急什么急!”陈总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,“说了在路上了!你再催,再催这生意我不做了!”“别啊陈总!”我一下子软了下来,近乎哀求地说,“陈总,我不是那个意思,主要是这苹果……”“行了行了,我知道了,明天,明天早上八点,车队准时到你家门口!这总行了吧?我这儿忙着呢,挂了!”电话被“嘟”的一声挂断了。
我握着手机,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
明天早上八点。
总算有了个准信。
我把这个“好消息”告诉了父母,他们脸上的愁云也终于散去了一些。
那一晚,我睡得格外踏实。
05
第四天早上,我不到六点就醒了。
我爸妈起得比我还早,已经在院子里忙活开了,把遮盖苹果的篷布掀开,整理着果筐,为即将到来的车队做着最后的准备。
我们一家人谁都没吃早饭,就眼巴巴地守在村口,等着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七点,七点半,八点。
村口的大路上,除了偶尔经过的几辆拖拉机,空空如也。
陈总说的车队,连个影子都没有。
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。
我拿出手机,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陈总的号码。
“您好,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,请稍后再拨……”冰冷的系统提示音,像一盆冰水,从我的头顶浇到了脚底。
关机了?
怎么会关机了?
或许是手机没电了?
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那个号码。
但每一次,听到的都是同样的回应。
我爸的脸色变得惨白,他嘴唇哆嗦着,看着我,想说什么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我妈“哇”的一声就哭了出来,瘫坐在地上,捶打着自己的胸口:“我的天哪!这可怎么办啊!这可怎么办啊!这都是我们一年的血汗啊!”“骗子!他是个骗子!”我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,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。
王磊的话,村民们的议论,所有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,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。
我被骗了。
我这个自诩聪明、自诩有眼界的985高材生,被一个我从未见过面的骗子,用一纸空头合同和十万块定金,骗走了我们全家一年的希望。
绝望,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。
我瘫坐在地上,看着院子里那堆积如山的苹果。
阳光下,它们红得那么刺眼,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狂妄。
那些曾经代表着财富和荣耀的果实,现在成了压在我们全家心头的一座大山。
很快,李家被骗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红枫村。
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我家门口,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
他们的眼神里,有同情,有惋惜,但更多的,是看笑话的幸灾乐祸。
我甚至能听到有人在低声说:“看吧,早就说了,城里来的不一定都靠谱。”“还是人家王磊有远见,踏踏实实直播卖货,一天赚一点,那才是稳当的。”我的脸烧得像火一样。
前几天,我还站在这里,高高在上地教训他们,指责他们不务正业。
而现在,我成了全村最大的笑话。
我爸承受不住这个打击,捂着胸口,呼吸急促,一下子就倒了下去。
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到了村里的卫生所,医生说是急火攻心,高血压犯了。
看着躺在病床上,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父亲,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。
都是我的错。
是我那可悲的虚荣心和自以为是,害了我们全家。
在接下来的两天里,我像疯了一样,到处打电话,联系以前的同学,托关系找朋友,希望能找到新的买家。
但得到的答复都是一样的:数量太大了,时间太紧了,而且苹果已经开始变质,没人愿意接这个烫手的山芋。
三十万斤苹果,就像一个死刑判决,宣告了我们家今年的终结。
空气中那股酸腐的味道越来越浓,第一颗苹果终于从果堆上滚落,摔得粉碎。
然后是第二颗,第三颗……我眼睁睁地看着,却无能为力。
就在我彻底陷入绝望的时候,我妈拉着我的手,哭着说:“浩啊,要不……你去找找王磊吧?他路子广,认识的人多,说不定……说不定他有办法。”去找王磊?
那个被我当众羞辱,被我骂作“网络乞丐”的人?
我的自尊心让我一百个不愿意。
但看着病床上的父亲,看着以泪洗面的母亲,看着那一堆正在腐烂的心血,我所有的骄傲和固执,在残酷的现实面前,被碾得粉碎。
我深吸一口气,像是做出了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,站起身,踉踉跄跄地朝着村东头王磊家的方向走去。
他的家门口,比我们家气派多了,是一个二层小楼,院子里停着一辆崭新的SUV。
院子里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像是一个小型的工厂。
我走到那扇雕花铁门前,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王磊充满活力的声音:“家人们!最后一千箱!拍完就没了啊!感谢大家的支持!”还有一群人忙碌打包、贴快递单的嘈杂声。
我抬起手,想要敲门,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,怎么也落不下去。
就在这时,门从里面被打开了。
开门的是王磊的媳妇,翠花。
她端着一盆水正要往外泼,看到我,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。
她愣愣地看着我,这个几天前还意气风发,此刻却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。
“李浩?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和疏远,“你来干什么?我们这儿忙着呢!”说完,她下意识地就要把门关上。
06
“别!”我几乎是扑了上去,用手死死抵住门框,“翠花嫂,我……我找王磊,有急事!”我的声音嘶哑,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哀求。
翠花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,但随即,她眼中的警惕就变成了鄙夷和冷漠。
“你找他干嘛?是又想来教训我们怎么做人,告诉我们直播卖货是歪门邪道吗?”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,精准地捅在我最痛的地方。
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,抵着门的手也有些发软。
院子里的嘈杂声停了下来,几道目光投向门口,其中就包括王磊。
他穿着一件印着“红枫村果农”字样的文化衫,额头上全是汗,正指挥着几个年轻人贴胶带。
看到我,他皱起了眉头,但没有立刻走过来。
“让他进来吧。”王磊的声音很平静,听不出喜怒。
翠花不情愿地松开了手,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转身进了院子。
我像一个被审判的罪犯,低着头,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进去。
院子里的景象让我再次受到了冲击。
几十个村民,男女老少都有,正在流水线一样地工作着。
有的人负责挑拣苹果,有的人负责套防震网,有okeng的人负责装箱,有的人负责贴快递单。
院子的一角,堆着山一样高的纸箱和快递单,另一角,一辆小型货车正在装货。
每个人都忙得热火朝天,但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充实而快乐的笑容。
这和我家那死气沉沉、弥漫着腐败气息的院子,形成了天壤之别。
王磊走到我面前,他身上有一股汗味和苹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。
“说吧,什么事?”他的语气很疏远。
“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那句“求你帮帮我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我的骄傲,我那可怜的、早已被现实击得粉碎的自尊,在这一刻却成了我喉咙里最硬的骨头。
“我家的苹果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口,“……出事了。”“我听说了。”王磊点点头,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“收购商跑了,三十万斤,快烂了。”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,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,砸在我的心上。
周围的村民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,围了过来,看着我,窃窃私语。
我能感受到他们目光中的复杂情绪,同情有之,但更多的是一种“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”的看戏心态。
“王磊……”我再也撑不住了,眼眶一热,声音都带上了哭腔,“我知道我以前不对,我狗眼看人低,我混蛋!我不该说那些话!你骂我吧,你打我吧!只要……只要你能帮帮我,帮帮我们家!我爸都气得住院了,那三十万斤苹果,是我们家全部的命啊!”说着,我这个在上海职场上从未低过头的男人,当着全村人的面,膝盖一软,就要跪下去。
王磊眼疾手快,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。
他的力气很大,像一把铁钳。
“李浩,你这是干什么!一个大男人,像什么样子!”他低声喝道。
“除了这个,我还能怎么办?”我崩溃地喊道,“我没路了!我真的没路了!”“谁让你没路的?是你自己的傲慢让你没路的!”翠花在一旁尖锐地说道,“当初我们家王磊好心提醒你,你怎么说的?你说他嫉妒你!你说他眼界小!现在知道错了?晚了!”“翠花!”王磊喝止了她。
他沉默了,看着我,眼神变幻不定。
院子里一片寂静,所有人都看着他,等着他的决定。
我知道,我唯一的希望,就在他的一念之间。
过了足足一分钟,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王磊终于松开了我的胳膊,他深吸了一口气,说:“帮你,可以。”我猛地抬起头,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。
“但是,我有一个条件。”他接着说。
我急切地点头:“别说一个,十个一百个我都答应!”王磊指了指他身后的直播设备,那台我曾经无比鄙夷的补光灯,正亮着刺眼的光。
“从现在开始,到把你家的苹果卖完为止,你,李浩,”他一字一顿地说,“来我的直播间,给我当助理。我要你,当着全国几十万粉丝的面,亲口把你自己的故事讲出来。告诉大家,你这个985的高材生,是怎么看不起我们这些搞直播的农民,又是怎么被你所谓的‘高端渠道’骗得血本无归的。”
我的血液,瞬间凝固了。
让我,当着几十万人的面,把自己最狼狈、最愚蠢的一面剖开,像个小丑一样展现在所有人面前?
这比杀了我还难受!
我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,嘴唇颤抖着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王磊看着我,眼神锐利:“怎么,做不到?做不到就回去守着你的三十万斤烂苹果吧。我们这儿,还忙着呢。”他转身就要走。
看着他的背影,我仿佛看到了我们家那三十万斤苹果最终化为一滩烂泥的景象,看到了父亲在病床上绝望的眼神。
我的心,被狠狠地撕裂着。
一边是可悲的自尊,一边是整个家庭的命运。
“我……我答应。”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,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。
07
王磊的行动力超乎我的想象。
在我答应了他的条件后,他立刻就对院子里的村民们说:“各位乡亲,手里的活先停一停!今天,咱们帮自己村的兄弟一把!”他把我拉到了直播镜头前,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位置,让我也能入镜。
补光灯的光线打在我的脸上,惨白,又有些刺眼,我下意识地想躲,却被王磊按住了肩膀。
“李浩,这是我家,也是我的直播间,在这里,我说了算。抬起头,挺起胸,就算是个失败者,也得有失败者的样子。”他的话不重,却让我浑身一震。
我深吸一口气,僵硬地抬起了头,看向那个小小的、黑色的镜头。
我知道,在那背后,是成千上万双陌生的眼睛。
直播间的标题很快就被王磊改掉了——“985高材生返乡,被骗三十万斤苹果,我们村能帮他吗?”这个标题极具冲击力,直播间的人数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。
一千,五千,一万……弹幕也开始疯狂地滚动起来。
“我靠,这标题真的假的?三十万斤苹果?”“主播又在搞什么新花样?旁边这个人是谁啊,看着好丧。”“985高材生?看着不像啊,倒像个讨债鬼。”“估计是剧本吧,现在的直播为了流量什么都干得出来。”王磊没有理会那些质疑的弹幕,他对着镜头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开口了:“家人们,今天不开玩笑,也不唱歌跳舞。今天,我给大家介绍一个人,他叫李浩,是我的发小,也是我们村唯一一个考上985重点大学的大学生。”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,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心全是汗。
“他,就是今天这个标题的主人公。”王磊的声音顿了顿,给了观众一个消化的时间。
“事情的经过,我不说,让他自己说。”他把麦克风递到了我的嘴边。
所有人的目光,包括院子里所有村民的目光,都聚焦在我身上。
我的大脑一片空白,喉咙发干,心脏狂跳。
我看着镜头,仿佛看到了屏幕后面无数张或好奇、或嘲讽、或同情的脸。
我该说什么?
说我如何意气风发地回村?
说我如何看不起他们这些“不务正业”的乡亲?
说我如何吹嘘自己的人脉和渠道?
然后,再说我如何像个傻子一样,被骗得倾家荡产?
这太难了。
我的嘴唇蠕动了几下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“说啊!”王磊在我耳边低喝道,“李浩,你想救你家的苹果,想让你爸早点好起来,就把你心里的话,把你做过的蠢事,全都说出来!是男人,就敢作敢当!”他的话像一记重锤,砸醒了我。
是啊,事到如今,我还有什么资格要脸面?
我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绝。
我接过麦克风,对着镜头,用一种近乎哽咽的声音,开始讲述我的故事。
我从我开着二手宝马回村的那个下午讲起,讲到我对王磊和村民们的嘲讽,讲到我对“高端渠道”的盲目自信,讲到我和陈总的每一次通话,再讲到最后电话关机、希望破灭的那个早上。
我讲得语无伦次,逻辑混乱,很多时候都因为羞愧和悔恨而说不下去。
但王磊没有催我,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我身边,偶尔拍拍我的肩膀。
直播间的弹幕,在我开始讲述后,经历了一个短暂的停滞,然后彻底爆发了。
“卧槽,这是真实事件?比电视剧还精彩!”“我竟然有点同情这个高材生了,感觉他就是太傲了,社会经验不足。”“我爸也是果农,我太懂那种绝望了,三十万斤啊,不敢想。”“虽然他之前嘴巴很臭,但现在这个样子,也挺可怜的。”“主播,帮帮他吧!你们村的苹果我买过,很好吃!”渐渐地,质疑和嘲讽的弹幕少了,同情和鼓励的弹幕多了起来。
当我讲到我爸气得住院,我妈在苹果山前痛哭时,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当着几十万人的面,一个三十岁的男人,哭得像个孩子。
直播间的情绪,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。
王磊接过了话头,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:“家人们,李浩是犯了错,他太傲慢,看不起我们农民。但是,他也是我们红枫村的人,他的父母,是勤勤恳懇一辈子的果农。现在,他们家遇到了天大的难关。我王磊,今天就把话放这儿,这三十万斤苹果,我帮他卖!我不知道能卖出去多少,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!”他转身,用镜头对准了院子里那些待发货的苹果箱。
“家人们,这是我们红枫村的苹果,脆、甜、水分足!今天我们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,我们就搞一个价!”他拿起一个手写的价格牌,“李浩家的救命果,五斤装,29块9,全国包邮!不赚钱,只为回本!能帮一把的,伸个手!我王磊,在这里替李浩,替他躺在医院的父亲,谢谢大家了!”说完,他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链接上架的瞬间,屏幕上立刻弹出了“库存已拍完”的提示。
08
“什么情况?”王磊都愣住了。
后台负责操作的年轻人喊道:“磊哥,链接一上架,一万单的库存,秒……秒没了!”“秒没了?”所有人都惊呆了。
弹幕上已经疯了。
“主播手速太慢了!赶紧补货啊!”“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没了?看不起谁呢!”“快上架!我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!今天必须给高材生上一课,让他知道什么叫人民的力量!”王磊反应了过来,激动得脸都红了,他冲着后台喊:“补货!给我补十万单!今天有多少我们卖多少!”新的链接一上架,库存数量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飞快地减少着。
九万九,九万,八万……屏幕上,订单的提示音效“叮咚叮咚”地响个不停,连成了一片,像是一首最激昂、最动听的交响乐。
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,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。
前几天,我还为了这三十万斤苹果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感觉整个世界都抛弃了我。
而现在,就在这个我曾经无比鄙夷的直播间里,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,用他们一次次的点击,为我们家点燃了希望。
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?
它看不见,摸不着,却能在瞬间汇聚成一股足以移山填海的洪流。
王磊拍了拍我的肩膀,把我从震惊中拉了回来:“别愣着了!快,去你家,把你家的情况拍下来!让大家看看,我们不是在演戏!”我如梦初醒,拿着王磊递过来的一部手机,飞奔向我家。
我打开了手机的直播功能,镜头对准了院子里那堆积如山的、已经开始散发出腐败气息的苹果山。
“家人们,这是……这是我家的苹果。”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,“大家看到的,就是我们家全部的希望,也可能是我们家全部的绝望。”我把镜头拉近,对准那些已经出现褐色斑点,甚至开始渗出汁水的苹果。
“它们正在坏掉,再晚几天,就真的只能倒进沟里了。”我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,只是用最朴实、最真实的画面,展示着我们家的困境。
两边的直播间画面连通,一边是王磊直播间里火爆的销售场面,一边是我家里令人心焦的苹果山。
这种强烈的对比,给了所有观众最直观的冲击。
订单的数量,再次飙升。
而更让我感动的事情发生了。
直播间的热度,惊动了平台官方。
他们第一时间联系了王磊,不仅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流量推荐位,还表示愿意为这次助农活动补贴一部分运费。
紧接着,一些本地的、甚至外地的网红和博主,也注意到了这件事。
一个拥有几百万粉丝的美食博主,在没有跟我们任何人沟通的情况下,直接开启了直播,呼吁他的粉丝来王磊的直播间帮忙。
“我吃过红枫村的苹果,品质绝对没问题!今天这个事,我觉得我们得帮一把!让那些看不起农民、坑害农民的骗子看看,我们不是好欺负的!”他的加入,像是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上,又浇了一桶油。
直播间的人数突破了五十万,一百万!
订单量,也从十万,一路冲向了二十万,三十万……整个红枫村都被惊动了。
那些之前还在看笑话的村民们,此刻全都自发地涌向了王磊家。
“王磊,我家有纸箱,我全拿来了!”“我家媳妇手脚快,让她来帮忙打包!”“我家有三轮车,我来帮忙转运!”很快,王磊家的院子就站不下了。
于是,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,就在村口的广场上,建立起了一个巨大而临时的打包中心。
灯光把整个广场照得亮如白昼。
我家的苹果,被一筐筐地从院子里运出来。
村民们自发地组成了流水线,挑拣、装箱、打包、贴单……每个人都汗流浃背,但没有一个人喊累。
我站在人群中,手里拿着胶带,机械地封着一个个纸箱。
汗水流进眼睛里,又涩又痛,但我却感觉无比的畅快。
我看着这些我曾经看不起的乡亲,他们此刻正为了我的事,拼尽全力。
我曾经以为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就是赤裸裸的利益和竞争。
但在这一刻,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、朴素的温情。
这股力量,比我签下的任何一份合同,都更加坚实,更加可靠。
09
这场疯狂的直播,一直持续到了凌晨三点。
当后台的库存数字终于清零时,王磊对着镜头,用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的声音,宣布:“五十万单,三十万斤苹果,全部售罄!”直播间里,被“红枫村牛逼”、“中国农民牛逼”的弹幕彻底淹没。
王磊关掉直播的那一刻,整个广场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和掌声。
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,筋疲力尽,但每个人的脸上,都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我们成功了。
我们用一个晚上的时间,创造了一个奇迹。
我走到王磊身边,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和布满血丝的眼睛,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,最终只化为三个字:“谢谢你。”王磊捶了我一拳,咧开嘴笑了:“谢个屁!我也是为了我们红枫村的招牌!你小子要是真把三十万斤苹果搞烂了,以后谁还敢信我们村的果子?”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。
这份恩情,我一辈子都还不完。
接下来的几天,整个红枫村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快递中转站。
几十辆快递公司的货车开进了村子,场面比过年还热闹。
我和村民们一起,没日没夜地打包发货,确保每一箱苹果都能尽快送到支持我们的网友手中。
我爸也在第二天就出院了。
当他看到村里这番热火朝天的景象,听到我们不仅没有亏本,甚至因为销量巨大,在平台和政府的补贴下,还有了些微薄的利润时,他拉着王磊的手,老泪纵横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所有的货都发完的那天晚上,王磊把我叫到了他家。
翠花嫂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,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。
酒桌上,王磊给我倒了一杯酒:“浩子,有件事我得跟你说。那个骗你的陈金发,我托道上的朋友打听了,有消息了。”我心里一紧:“他在哪?”“被抓了。”王磊说,“他不止骗了你一家,在隔壁省也用同样的手段骗了好几个村。人家那边早就报案了,警方已经布控很久了,前两天刚收网。你家那十万块定金,按道理是能追回来的。”这个消息让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但心里却没有太多的喜悦。
钱能不能追回来,已经不那么重要了。
这次的经历,让我得到的东西,远比那十万块钱要珍贵得多。
我端起酒杯,站起身,郑重地对王磊说:“王磊,以前是我不对。我总以为,读了几年书,去了大城市,就比你们这些留在家乡的人高一等。我错了,错得离谱。我看到的,只是高楼大厦的浮华,却忘了脚下这片土地的踏实。你们做的,不是什么不务正业的小打小闹,而是真真正正地,用新的方式,为我们的家乡寻找一条新的出路。我敬你一杯,为我的无知和傲慢,向你,向所有被我伤害过的乡亲们,道歉!”我一仰头,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。
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,火烧火燎,却也酣畅淋漓。
王磊也站起身,喝干了杯中酒,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好兄弟,都过去了!你能想明白这点,比什么都强。其实,我们也没你说的那么伟大。我们就是一群农民,想靠自己的本事,多赚点钱,让日子过得好一点,就这么简单。”那一晚,我们聊了很多。
聊我们小时候一起掏鸟窝、下河摸鱼的糗事,聊这些年各自在外打拼的辛酸,也聊对红枫村未来的规划。
我告诉他,我不想回上海了。
王lei愣了一下:“不回去了?那你上海那么好的工作……”我摇了摇头,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:“再好的工作,也没有家的感觉。我想留下来。我们村的苹果品质这么好,完全可以打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品牌。你有经验,有人气,我呢,懂一些市场营销和品牌运营的知识。我们俩联手,把我们红枫村的品牌,真正地做大做强!”王磊的眼睛亮了,他伸出手,在空中用力地一挥:“好!就这么干!”
10
我最终还是回了一趟上海,不是回去继续我的白领生涯,而是去办理离职手续。
我的老板和同事们都对我的决定感到不可思议。
他们无法理解,我为什么要放弃一个年薪近五十万的职位,跑回那个他们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。
我没有过多解释,只是给他们看了我手机里存着的那段直播视频——视频里,整个村子的人都在灯火通明的广场上,为了我的三十万斤苹果而奋战。
看完视频,我的老板沉默了很久,最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:“李浩,我好像有点明白你了。去吧,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。”当我收拾好行李,彻底告别那间我奋斗了五年的格子间,告别那座曾经承载我所有梦想的城市时,我没有丝毫的留恋,心中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笃定。
回到红枫村,我和王磊立刻开始了我们的计划。
我们注册了公司,名字就叫“红枫村实业”。
我利用我所学的知识,为我们的苹果设计了全新的包装,制定了详细的品牌推广方案,还拓展了除了直播以外的线上销售渠道。
王磊则负责产品品控和直播运营。
我们把村里有直播经验的年轻人都组织起来,成立了一个直播矩阵,不再是单打独斗,而是形成合力。
我们不再仅仅满足于卖苹果。
我们开始深挖村里的特色产品,李大婶的土鸡蛋,张大爷的百花蜜,甚至村口王奶奶做的手工布鞋……我们为每一款产品都设计了故事,赋予了它们独特的文化内涵。
我们还搞起了“共享果园”的模式,让城里的消费者可以在线认养一棵苹果树,我们可以通过摄像头,让他们实时看到自己果树的生长情况,等到了收获的季节,再把果实邮寄给他们。
半年后,“红枫村”这个品牌,在电商平台上声名鹊起。
我们的产品,因为品质过硬,故事动人,收获了大量的忠实粉丝。
村民们的收入,也早已翻了几番,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楼,买了新车。
而我,也从一个油头粉面的“城里人”,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、笑容爽朗的“新农人”。
我不再穿名牌西装,每天和王磊一样,穿着印有我们自己品牌LOGO的文化衫,奔波在田间地头和仓库车间。
我发现,这样的生活,远比在上海的写字楼里,对着电脑屏幕上的KPI要来得真实、来得快乐。
这天下午,阳光正好。
我和王磊并肩站在我们新建的仓库前,看着一辆辆满载着“红枫村”产品的货车缓缓驶出村口。
王磊递给我一瓶水,笑着说:“浩子,你看,咱们村现在是不是比以前更美了?”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。
远处,是漫山遍野的果园,绿意盎然;近处,是崭新的农家小楼和宽阔的水泥路。
村民们的脸上,洋溢着富足而安逸的笑容。
我点点头,由衷地说道:“是啊。这里,才是真正的希望之地。”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,也洒在这片我们深爱着的土地上。
我知道,我们的故事,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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